选秀节目如同时代的页岩,是一种关于时间的记录方式。
张远参加了《创造营2019》。在创造营踢馆赛上,他翻唱了《侥幸者》,但没有获得一致认同。郭富城很喜欢他。在导师讨论环节,郭富城力主留下了他,第一赛段结束后,再次选择保送他晋级。两次公演结束,张远的人气徘徊在12名边缘——看上去出道有望,但谁都知道,机会并不大。
张远是第一代选秀的产物,是2007年的“快乐男声”。在综艺行业里,从2004年到2013年的湖南卫视“超快”系列,被认为是第一代选秀;2005年超女的巨大成功,让这一年成为“选秀元年”。第二代选秀节目以2012年由灿星制作的“中国好声音”为代表——最重要特征是没有公众投票,也不试图调动场外热情,晋级与否全由台上的导师说了算。2018年的《偶像练习生》与《创造101》开启了第三代选秀,但人们不将其命名为“选秀复兴”,而是再一次的“元年”。
张远(左二)参加《创造营2019》
三代选秀,记录了三个时代。第一代选秀的选手发愿词通常是“音乐梦想”,参赛选手大多以陶喆、王力宏、张惠妹、孙燕姿为偶像,唱着他们的歌,幻想有一天成为类似的明星。第二代选秀的重点大多在导师身上,台上的淘汰既不戏剧也不激烈,获胜选手在人气方面更是不值一提。眼下如火如荼的第三代选秀让人们再次投入造星的狂热,但选手们心心念念的不是“音乐梦想”,而是“出道”。
选秀当然可以参加两次,比如12年后重新走上《创造营2019》舞台的张远和马雪阳。不过,如同一个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,时代在一个轮回中不断制造新生,也不断带来消灭。看上去相似的形态背后,是截然不同的历史印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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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7年,张远还是南京财经大学工商管理专业的在读大学生,参加遍南京各种大学歌唱比赛,所得的荣誉让他信心满满地参加了湖南卫视的第一届快乐男生,并以第一名的成绩从赛区突围,进入总决赛。那年他22岁,在总决赛13强里年龄偏小。不过大家的年龄差距也不大,除了被称为“大叔”的吉杰和被称为“王老师”的王铮亮以外,其他人均为80后,且基本分布在84-86年龄段,正是读大学的年纪。
张远是hOT的粉丝。hOT、神话是影响亚洲的第一代韩国男团,其后是东方神起、super junior等为代表的第二代韩团。2007年已经是第二代男团的天下了,由此可见,在节目里自豪说出偶像名字的张远,是“男团偶像文化”的中国初代受众。不过即便是现在,在大众类选秀节目上唱韩文歌,仍然算得上一种任性的行为。所以,在唱完偶像的代表作《we can do it》之后,张远惨遭淘汰。
第9名之于选秀节目来说,是一个得来不易,却不会被记起的名次。任何一年的选秀,最终被记住的只有几个名字而已。好在比赛之后,张远面临的新选择是——“组男团”。
“组男团”在2007年还是新鲜事。当年4月,经纪人司捷刚刚加盟天娱,担任经纪总监。在那之前,司捷一直混迹于各种韩国娱乐公司的中国分公司,被认为是先进娱乐生产力的代表。他甫一加盟天娱,便轰轰烈烈、大张旗鼓地推出打造中国男子偶像团体的计划。
这当然是机会——对于那些未能进入总决赛的选手来说,能加入男团,总比各回各家要好,是失败剧本里的一线阳光。但对于进入总决赛、且有望争取不错名次的选手来说,这又是一片不祥的乌云。比如,刺激苏醒、魏晨、俞灏明等选手的粉丝们投票的原因之一就是,当时有传闻说,“进不了前三的选手都会被天娱弄去组团”——颇有发配和流放的意思。
张远进不了前三,他选择了接受司捷递过来的橄榄枝。作为hOT的粉丝,他对男团没有那些号称抱着“音乐梦想”的选手那么抵触。而作为唯一一个入围总决赛13强的选手,他也毫无疑问地成为这个新男团的队长。其他团员包括当年19岁的刘洲成,他留着一头如今看起来杀马特洗剪吹风格的金色头发,被认为是“悲伤美型男”,外号“刘小美”,大约是这个男团的“美型担当”。
还有21岁的李茂,在快男之前就多次参加过选秀,唱跳尚可,他成了这个男团的“舞蹈担当”。同样21岁的马雪阳因为长相纤细,会拉小提琴,也是男团的必然人选,成了“音乐担当”。再加上从天而至的韩国人金恩圣,这个符合2007年人们想象中的男团,就此拼拼凑凑地成立了——和如今成绩最优秀的选手组团不同,2007年的男团,用的是选秀比赛里的“边角料”。
2007年,至上励合组合拍摄MV《棉花糖》时的造型
男团的名字迟迟不定。一开始,人们亲切地以“快男五小强”称呼他们,或者直接称其为“组合”。久等不至,渐渐地,这个尴尬难产的偶像组合的称呼又变成了“囧团”——“囧”在当年,是如同现在“c位”一样的网络红词。直到2008年,在汶川地震、北京奥运之后,这个男团才正式公布名字,叫“至上励合”。这个最初不被看好的男团,在2009年取得了辉煌的成绩——就如张远在《创造营2019》踢馆时所说,“拥有了最好的开始”。然而,他同时也说,“我们真的没有这样一个体系”,“本土还没有迎来真正属于团体的环境和舞台”。
实际上,至上励合的记录并不由其忠实的粉丝构成——这是12年后才渐成规制的偶像与粉丝的关系。那时,红不红这件事体现在移动、联通的彩铃上。2009年,《棉花糖》成为动感地带彩铃年度第一,第二名是林俊杰的《小酒窝》,第三名是周杰伦《稻香》,张靓颖的《画心》只排在第四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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彩铃离开流行文化很久了,久到人们已经不太记得起它曾经在生活中的影响力。在那些年里,彩铃是拯救没落音乐行业的最重要法宝。无论是歌手还是“选秀歌手”,想要得到证明,想要扬眉吐气,都需要在彩铃上博出一片天地。在这个领域里,周笔畅有《笔记》,黄雅莉有《蝴蝶泉边》,张靓颖有《画心》,李宇春有《下个路口见》,陈楚生有《有没有人告诉你》,以及至上励合的《棉花糖》,都是肉眼可见的“选秀之光”。
这些歌曲的产生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“人民的选择”——一首能在大众层面流行起来的歌,必然符合流行趣味,是“公选”的结果。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面前,粉丝能做的贡献微乎其微。另外一层因素,是单一强势渠道的推广。作为市场的绝对垄断者,移动和联通牢牢占据着曝光量的入口,一首歌经过他们的力荐,很难不被人所熟知。
陈楚生表演《有没有人告诉你》
拥有一首“选秀之光“,对选秀歌手来说意义重大。首先,是因为“歌曲”这件事本身足够重要。在十年前,虽然明星有“实力派”和“偶像派”之分,但“偶像”却是一个尚未诞生的职业。“歌曲”仍然是歌手最重要的商业价值载体,“唱片销售”模式虽然在十年前就已经衰落,但“彩铃”填补了这个空缺,成了一个歌手获得收入的最主要方式。
其次,“彩铃”也是选秀明星具备大众影响力、国民欢迎度的证明——这关乎一个明星的“合法性”。当时还没有“出圈”这个词,但选秀歌手的“圈层”真实存在,并且残酷冰冷。选秀明星处于行业鄙视链的底端,“他们只是拥有了一群脑残粉,其他什么也没有”——这是人们提到选秀歌手时最常见的态度。最热门的bbs天涯论坛,在其最热门的板块“娱乐八卦”下单设了一个子栏目“超级秀场”,任何出道一年之内的选秀明星,只能在此处被讨论,不可以进入主版。如果有人胆敢破坏这个规定,则会立刻被删帖处理。
这一道墙,清晰地把“脑残粉”与“大众”划开。这一道墙,本身的立场也极其分明。这是2009年时的商业逻辑——与庞大的“大众”相比,“脑残粉”太不重要了。一个大众向的论坛,必须要好好呵护大众的感受,维护大众所热爱的氛围,才是正确的运营逻辑。
这个逻辑也被当时的行业人士认同。2009年,时任华谊音乐董事总经理的袁涛,在刚挖墙签下陈楚生不久后的一次采访里谈到,“人气不等于市场。比赛结束以后就是艺人,而不再是选手。我们不去考虑选秀的时候你喜欢什么样的风格,你已经是什么样的风格”。“粉丝无用”、“风格无用”,这是彼时袁涛的观点,好好做一首能流行到街头巷尾的热门金曲,才是最重要的。
可以这么说,在10年前,张远和至上励合的成功,从来不是基于当代偶像产业逻辑上的成功。甚至可以说,其建立在《棉花糖》彩铃大热上的成功,逻辑恰好与当今的偶像工业背道而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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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年前的粉丝和如今的粉丝,虽然在外人看来都同样是“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”,但其实这二者有着本质的不同。
选秀粉中曾流传过一句话,“得女文青者得天下”。这句话可以体现在早先的几届选秀里。2005年的“超女”几乎是女文青的团战,李宇春、周笔畅和张靓颖各自拥有一票死忠粉,最热闹的战场除了百度、天涯这样的大众论坛外,话题还侵入到彼时盛行的大大小小的文艺论坛中。李宇春的最终胜利,可以说是一群更加纯粹的女文青的胜利——张靓颖的粉丝群体里男性比例不低,这便不如清一色女性粉丝构成的李宇春王国来得“纯洁”,而这也更激发了“玉米”们的斗志。
005年超女冠军李宇春在2015年的选秀节目《燃烧吧,少年》中担任导师
在那些年里,“女文青”是网络上的核心网民,她们容易感动,喜欢分享感动,兼有不错的表达能力,动辄长篇大论,是传播链里的主导者。她们多半有工作经历,是商业逻辑里有消费能力,也有行动能力的一群人。
2006年,女文青在尚雯婕身上看到了可以被歌颂的意义。尚雯婕毕业于复旦大学法语系,做过白领,辗转三个赛区,最终走上冠军奖台,正是疲惫生活里的英雄梦想。
2007年陈楚生的夺冠,依然是女文青的大捷。陈楚生在比赛里的选曲大多来自齐秦、许巍、汪峰;他是抱着木吉他唱民谣、带着南方口音的“楚公子”,他不唱rap不跳舞,年龄在总决赛选手里也偏大,但女文青们在他身上看到了“故事”二字。如果说,李宇春和尚雯婕代表了女文青们想成为的那个人,那么陈楚生则是她们心底里爱慕的对象。
但在那之后,“得女文青者得天下”这句话便不再通行。一来,连续几届选秀比赛已经完成了对适龄女文青群体的收割,二来,整个世界开始在移动互联网的冲击下,进入“太长不看”时代——女文青所拥有的话语权一落千丈,文字不再是整个追星过程里最能引起共鸣的部分。
新的时代,照片、视频、段子的意义,开始超过“写文”这件事。
第一代选秀节目塑造出来的最后一位偶像是华晨宇。这个1990出生的湖北男孩像是两个时代迭交期间的产物——他的人设实在是太具有漫画感了:家境优渥,天资卓越,自闭儿童,人群恐惧,人生似乎心无旁骛只为了唱歌这一件事情而来。这种形象在漫画里俯拾皆是,而华晨宇在比赛里恰如蠢萌版的流川枫,专业上的高能与生活中的低能形成反差,同时也成为“萌感”的来源——虽然很多年以后,他的粉丝渐渐发现,真实的华晨宇并非如此。
那时,华晨宇的外号是“火星少年”。只需要这四个字,你就能理解他和李宇春、尚雯婕、陈楚生们的不同。
“火星少年”华晨宇参加2013年快乐男声
那是2013年。曾经选秀里的重要类别——“酒吧歌手”“流浪歌手“的故事感和吸引力,在时代选出华晨宇的那一刻,可以说完全退潮。那些故事太远太旧太老了,甚至是,太穷了。在富足年代成长起来的新一届观众,已经无法从老套的故事里找到共鸣。理想仍然是一个美好的词语,为之努力也仍然是值得喜欢的品质,可是,如果故事发生在家境良好的“富二代”身上,难道不比“为了生活所迫而走上了这条路”更加动人、更让人容易代入么?
新的共鸣轰隆隆碾压而过,一时间取代旧的共鸣成为时代主流。然而,在互联网的加速作用下,新的共鸣也很快就被更新的共鸣所替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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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世纪里的偶像,如你所见,都更加“参数化”了。
他们显而易见的——更高。2007年快乐男声13强里,大多数身高在180以下。2018年的“偶像练习生”里,9位出道选手中,7名身高在180以上。今年的创造营,也让前来再就业的“马老师”马雪阳在看台上多次发出“现在的小孩怎么这么高”的感慨。
显而易见的——更年轻。仍然以2007年的快乐男声13强为例,当年他们的平均年龄是23岁,而2018年的“偶练”,9名出道选手的平均年龄只有20岁。
显而易见的——更会跳舞。跳舞这件事在2007年是无法得到广泛传播的,那还是PC电脑的时代。只有在当下环境里,视频才会取代音频,成为最易传播的格式。当整个世界都在往更加“视觉化”方向发展的时候,“跳舞”这件事当然可以获得更大的权重。
13届快男在2019年4月的《王牌对王牌》节目中重聚
除此最核心的这几项之外,与当年的选秀选手对比,新一代选手们对于成为偶像的自觉还包括,几乎个个都是“美妆少年”。这让黄立行忍不住在《创造营》的课堂上问,“你们怎么妆都化那么浓?”“化妆弄头发花多少时间?”当他惊闻男孩子们每天要为此耗费1个小时后,忍不住建议他们多去运动,锻炼身体,少在镜子前浪费时间——10分钟在他看来已经是极限了。但隔着屏幕,拿着手机追星的新时代少女们,对此则表示,“黄老师说的都对,但他不懂现在的行情。”
“更参数化”的偶像意义,便是更具有“可消费性”。一款手机会告诉你它的处理器型号、内存大小、屏幕尺寸、像素高低,以供消费者选择。而这些选秀选手们则同样,明明白白地在追星少女面前摊开了他们的优势——身高几何,腿长多少,跳舞和唱歌,哪一项更在行?可甜还是可咸,是要笑起来暖心还是绷着脸的高冷?
曾经的选秀,面对的是大众化的电视观众,他们多半没有追星经验,懵懂地随着节目进程,被打动,爱上了谁,再一步一步学习做粉丝。而如今的选秀,面对的则是追星史上最成熟的一群“专业粉丝”:她们慷慨,有着为偶像花钱花时间的良好消费习惯;她们训练有素,爱上一个人时,吹彩虹屁打投反黑样样拿手,但也永远在搜寻新偶像的路上。看选秀节目对她们来说,不是要爱上谁,而是要按照自己的喜好,挑选谁。
是谓“pick一下”——与在货架上购买商品一样的,pick一下。所谓“偶像价值”,从这个层面上说,约等于“可被消费的价值”。
哇唧唧哇CEO龙丹妮在2015年便说过,“这是一个不会再有巨星的时代”。作为第一代选秀和第三代选秀的亲历者和幕后推手,她对于当代偶像文化的生长土壤有着清醒的理解。而她的老对手——当年深信“选秀无用论”的华谊音乐总经理袁涛,如今已经离开华谊,成立了新公司。去年,他的公司向《创造101》输送了陈意涵,第14名。
哇唧唧哇CEO龙丹妮
旧时代是这么瓦解的——正是移动互联网的高速发展,导致了网民几何级数的增长,让这个世界开始进入不一样的轨道。越来越多的网民,越来越少的共识,“大众明星”消失了,再没有一个名字可以家喻户晓,老幼皆知,也再没有什么能让一个明星引发共同的关注与喜爱。
这是这个时代迫切需要“男团”“女团”的原因之一。当单个明星的抵达率和覆盖率越来越低的时候,我们可以派5个人上。还不行的话,就再派5个。另外一个是原因是,“团”比单一偶像要“好玩”,一个5人团不是单纯的1乘以5,cp粉、泥塑粉们能从中变幻出各式各样的组合方式,开掘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题材库。
粉丝有理。粉丝最大。市场只需提供源源不断的供给。
十多年前,天涯论坛修建在“脑残粉”和“大众”之间的那面墙轰然倒塌。如今对于所有以广告为主要盈利模式的公司来说,“脑残粉”便是其最优质的资源。粉丝可以提供他们所需要的一切数据——他们是这个混乱的新世界里,最靠得住的人。
至于那些不能贡献点击和销量、不能被量化统计的人类,在时下的语境里,不复存在。
【来源:贵圈 作者:狠狠红】